“买你的不是这个收租子的周家,是城南头那个开学堂的邹家!”刘婆子拍着大腿,声音尖利得能刺破屋顶。
我懵了,湿发贴在脸上,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淌,整个人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水鬼:“那……那咋办呢?”
刘婆子那双精明的眼珠子滴溜溜转,狐疑地在我脸上、身上逡巡,仿佛在评估一件残次品的剩余价值。她猛地凑近,压低声音,带着一丝侥幸的试探:“丫头,你跟那周少爷……睡过觉没有?”
我脸上腾地烧起来,羞耻感淹没头顶,声音细若蚊蚋:“……睡了。”
“多久了?”
“……有小半个月了。”我几乎把头埋进胸口。
“哎哟喂!我的亲娘祖奶奶啊!”刘婆子像瞬间被抽干了骨头,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,拍着大腿嚎啕起来,哭腔里满是天塌地陷的绝望,“周家原先定下的那个丫头卷了细软跑了!你这又破了身子……这、这叫我怎么赔得起邹家的银子哟!我的棺材本都要赔进去啦!”
我缩在湿冷的布巾里,牙齿咯咯打战,盯着地上水渍洇开的深色痕迹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“还有一个月才到交人的日子,叫我上哪儿再变个黄花大闺女出来?”刘婆子哭嚎着,猛地像想起了什么,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,枯树皮般的手指几乎戳到我鼻尖上,眼中迸射出凶狠的光,“不对!这事赖你!谁让你犯贱巴巴地提早三个月跑来的?这烂摊子是你自己招的!那二十两银子的窟窿,得你来填!”
二十两?!我眼前一黑,腿一软,差点栽倒。二十两银子!那是我爹娘累死累活一辈子也攒不下的数目!把我拆零碎了卖上四回,也凑不够这个数!
“也不知你祖坟冒了哪门子青烟!”刘婆子恨恨地剜我一眼,语气复杂,“那么多水灵姑娘,邹家那位大公子邹柏安,偏偏就瞧中了你!说好了接你过去是做正经八百的姨娘!开了脸,生下儿子,那就是掉进蜜罐子里的神仙日子!比那画儿里的天仙还美!”
她的话像淬了毒的针,密密麻麻扎进我心里。想到这两个月在周家,我对周裕青的百般讨好、万般小心,只觉得天旋地转,屋顶都要塌下来砸死我。他腿脚不便,阴雨天疼得皱眉,我便每日天不亮去采带着露珠的新鲜松针,熬成滚烫的药水给他敷腿。手上被小茶炉烫出两个铜钱大的燎泡,至今未消,碰一下还钻心地疼。他嘴巴刁钻,嫌弃厨娘做的点心腻口,我便日日早起,赶在集市开张时第一个冲进去,挑那顶新鲜水灵的瓜果,细细削皮、剔核,切成小块,用银签子喂到他嘴边。可他呢?只会嫌弃我“土气”、“笨拙”,总拿我与对门那位袅袅婷婷的苏小姐作比。
为了能让他高看一眼,为了那虚无缥缈的“姨娘”名分,我像着了魔般偷偷学那苏小姐。学她端着一盏茶,小口小口抿上十八下才喝完;学她低头浅笑时,必用手帕虚虚掩着唇,生怕沾污了那上好的胭脂。可周裕青嗤之以鼻,说我“东施效颦”,说我口脂劣质,连帕子都玷污了。
我掏心掏肺地讨好,所求不过是他指尖漏下的一点名分。可如今才知,这“姨娘”之位,竟是邹家早就许诺给我的!我原本唾手可得的东西,在周裕青这里却要摇尾乞怜、费尽心机!巨大的悔恨和屈辱像毒蛇噬咬着我的心,恨不得当场甩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,打醒这个有眼无珠、自轻自贱的自己!
然而,泼出去的水,收不回了。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翻涌的情绪,一把抓住刘婆子的胳膊,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:“刘妈妈!那二十两银子,就是把我骨头碾成粉卖了,我也赔不起!您看这样成不成?横竖周少爷也看不上我,嫌弃得紧,我认栽,就当……就当白被人糟蹋了这身子。离邹家要人的日子还有一个月,我先想法子哄得周家放了我,再去邹少爷跟前磕头认错,求他开恩。说不定……说不定邹少爷心善,念在当初的情分上,就不追究那银子了……”
刘婆子浑浊的眼珠转了几转,眉头拧成疙瘩:“那周少爷……他能放你走?”
“怎么不肯?”我脱口而出,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笃定,“他巴不得我滚呢!今儿早上还嫌我脏了他的床榻,叫我‘滚远些’!我走了,他正好干干净净地迎娶他心尖尖上的苏小姐进门,岂不是两全其美?”
刘婆子思忖半晌,眼下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,她咬咬牙:“成!就当老婆子我从没来过!你先把那祖宗哄高兴了,枕边风好吹,什么话都好说!”她转身欲走,我又忍不住多嘴一句:“刘妈妈,周家少爷心里有人了,您与其挣这卖人的钱,不如挣份做媒的钱?”
刘婆子闻言,回头狠狠啐了我一口:“呸!一个瘸子!不买媳妇,门当户对的姑娘谁瞧得上他?做梦去吧!”
这话听着刺耳。周裕青模样生得极好,剑眉星目,鼻梁高挺,若非那条腿,不知要迷倒多少姑娘。周家更是富庶,良田铺面,吃穿用度无一不精。他娶不上媳妇,哪里是因为腿瘸?分明是那张嘴太毒,刻薄起人来能要人命!周夫人曾拉着我的手,笑眯眯地说:“青儿脾气是怪些,可心不坏。你来之前,他房里四个娇滴滴的丫头,没一个能挨过三天的骂,都被他刻薄跑了。还是你有大本事、大福气,能降得住他。”
其实哪有什么本事福气?周裕青骂我时,我也气得心口疼。他嘲笑我脸颊上几点浅褐色的雀斑,不说难看,偏说像“喜鹊拉屎没擦干净,白白糟蹋了胭脂水粉”。他嫌我又黑又瘦,干瘪得像根柴火棍,咒我“走夜路当心点,别叫人当柴禾塞进灶膛里烧了”。可挨几句刻薄话,就能留在这深宅大院里,顿顿吃上雪白的精面馍馍,睡在铺着软褥子的高床上……罢了,刻薄就刻薄吧。
此刻,我坐在周裕青卧房外的雕花窗棂下,对着菱花镜,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蘸取那金贵的桂花头油,一点点抿在干枯的发梢上。周裕青身边最伶俐的小厮长乐,提着一壶热水经过,挤眉弄眼地冲我笑:
“葡萄姑娘梳头呢?真好看!怪不得少爷昨儿夜里说梦话,还念叨你的名字呢!”
“姑娘快些拾掇好过去吧,少爷在院子里晒日头呢,离了你,怕是又要寻由头发脾气了。”
呸!分明是离了我,他找不到个称心的出气筒罢了。我腹诽着,手上却不敢停,匆匆将头发挽了个最简单的髻,插上一根素银簪子,便往院子里去。
“磨蹭什么呢?洗个澡能洗到地老天荒?”周裕青躺在院中那架缠枝葡萄纹的紫藤摇椅里,脸上盖着一本翻开的《花间集》,声音懒洋洋地从书页下透出来。阳光透过藤蔓缝隙,在他一身素白杭绸衫子上洒下细碎光斑,风吹过,衣袂轻皱,倒真像一池起了涟漪的春水。那根从不离身的紫竹木拐棍,就倚在手边。
“过来。”他命令道。
我依言走近。他微微侧头,将脑袋枕在我并拢的腿上,发丝蹭着我的裙面。他似乎很满意我的顺从,鼻尖轻轻嗅了嗅:“嗯,桂花油的味道……算你识相。不错,养了这些时日,脸上总算有点肉了,不像刚来时,硌得慌。”
我忙堆起笑,讨好地为他揉按太阳穴,力道放得极轻:“少爷,您……您认识城南开学堂的邹家么?”
“邹家?”周裕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,他微微偏头,将盖在脸上的书册移开一道缝隙,狐疑的目光像探针般刺向我,“怎么忽然问起邹家?”
我心口一紧,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,连忙垂下眼睑,声音放得更软:“听说……听说邹家小姐要办个斗草会,我想……想去瞧瞧热闹。”
“斗草会?邹家也给你下帖子了?”他语调上扬,带着明显的讥诮。
“那……倒没有。”我赶紧补充,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央求,“可苏小姐也去的!少爷,我保证不瞎花钱,也不跟您要名贵的花草,我就……就远远地站在边上看着,成么?我还能帮您在苏小姐跟前……说两句好话。”
周裕青听罢,沉默了片刻,重新将书盖回脸上,遮住了所有表情。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搭理我时,他闷闷的声音从书页下传来:“架子最上层,靠东边那盆‘玉楼春雪’,你拿去吧。空着两只爪子去,丢的是我周家的人。”
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只见廊下花架上,一盆白牡丹开得正盛。层层叠叠的硕大花瓣,皎洁如月,花蕊微黄,雍容华贵,风姿卓绝。这花我知道,名品“玉楼春雪”,据说是周裕青花了整整五十两雪花银,托人从洛阳花商手里重金求购的。平日里他当眼珠子般宝贝,花匠都碰不得,松土、施肥、修剪全是他亲力亲为。
我擦了擦手,小心翼翼地捧下那盆比我还金贵的花。心中正纳罕他今日怎如此大方,忽然福至心灵:“喔!少爷的意思是,若是苏小姐喜欢这花,便让我转送给她,对么?”这定是借花献佛,讨苏小姐欢心。
周裕青听了这话,半晌没吭声。他再次移开书,目光在我未及盘好的松散发髻上停留片刻,又滑过我依旧纤细的腰身,不知哪里又惹了他不痛快,薄唇一撇,冷笑出声:“不然呢?难道是送你的?你也不去井边照照,看看自己这副尊容配不配得上这‘玉楼春雪’?出去别说你是我周家的人,叫人知道了,还以为我周裕青瞎了眼,荤素不忌,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家里划拉!”
呸!不就是怕苏小姐见了误会,心里泛酸么!我心中暗啐,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,只顺着他的话道:“那……那我出去就说,是少爷乡下来的远房表妹,成不?”
周裕青冷哼一声,算是默许了,随即又想起什么,语气陡然转冷:“跟他家姑娘玩玩也就罢了,离那个邹家大少爷邹柏安远点!那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!”
“邹少爷……他怎么了?”我故作好奇。
周裕青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,烦躁地挥挥手:“问那么多作甚?拿了花快滚!看见你就烦!”
这声“快滚”从前听着心头发堵,今日却如同天籁,听得我眉梢眼角都忍不住要飞起来。我抱着沉甸甸的花盆,脚步轻快地走到回廊拐角,又忍不住从粗大的廊柱后探出半个身子,扬声问:
“少爷!要是我真滚了……您会不会有一点点……难过啊?”
“难过?”周裕青像是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,险些从摇椅上弹起来,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迫不及待,“你今日滚,我明日就去给周家列祖列宗烧高香,谢谢祖宗开眼,总算把这晦气东西给送走了!”
“好嘞!”我脆生生应道,抱着花盆,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,脚步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