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至祭天大典。
天坛,这座由白玉砌就、象征皇权天授的巍峨建筑,在隆冬的清晨里,被一层薄霜覆盖,更显庄严肃穆,凛冽不可侵犯。今日,是大雍王朝最为神圣的日子——冬至祭天。
苍穹是冰冷的铅灰色,压得很低,仿佛要亲吻那高耸的祈年殿顶。寒风如同裹挟着冰碴的鞭子,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坛面,卷起旌旗猎猎作响。空气中弥漫着檀香、松柏燃烧的烟气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、令人窒息的敬畏感。
宗室勋贵、文武百官,身着最隆重的朝服,按照品级爵位,如同精心排列的棋子,密密麻麻地肃立在冰冷的青石广场上。人人屏息凝神,目光低垂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只有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九龙华盖,在寒风中巍然不动,其下,便是大雍的天子——萧彻。
他身着玄色十二章纹衮服,头戴十二旒冕冠,珠帘垂落,遮住了深邃的眼眸,只留下一个棱角分明、下颌紧绷的冷硬轮廓。他手持玉圭,身姿挺拔如松,每一步踏在通往燎炉的御道上,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,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、令人臣服的威压。
紧跟在萧彻身侧稍后一步的,便是中宫皇后林晚晚。
此刻的林晚晚,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华丽枷锁禁锢的木偶。
沉重的皇后祎衣,金线密织,缀满珍珠宝石,在黯淡的天光下依然流光溢彩,却也重逾千斤,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。那顶纯金打造的九凤衔珠冠,更是如同刑具般牢牢箍在她的发髻上,凤嘴垂下的流苏珠串随着寒风晃动,不断敲击着她的额角和脸颊,带来阵阵冰凉和刺痛。
更别提那冠体本身的重量,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脖子压断。厚厚的脂粉掩盖了她本来的气色,却掩不住眼底深处因为“身体不适”而透出的疲惫与虚弱。
冗长繁复的仪式已经持续了近两个时辰。
每一步跪拜、每一次诵念祷词、每一次高举祭品,都耗尽了林晚晚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。寒风无孔不入地钻进厚重的礼服缝隙,带走她身体里最后一点暖意。脚底早已冻得麻木,小腹处隐隐传来难以言喻的坠胀和不适感,让她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,又被寒风迅速吹干,留下刺骨的寒意。
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,用疼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,挺直脊背,努力维持着皇后的威仪,内心早已是翻江倒海:
【苍天啊!大地啊!各路神仙菩萨啊!快点结束吧!这简直是酷刑!我的脖子要断了!脚要冻掉了!肚子也好难受……我现在只想一头栽进滚烫的羊肉汤锅里泡着!加足胡椒,撒满香菜!】
祭典终于进行到了最核心、最神圣的时刻。
萧彻亲手将书写着对上天祈愿与敬畏的祭文,投入巨大的青铜燎炉之中。明***的火焰瞬间升腾而起,吞噬了帛书,化作滚滚青烟,扶摇直上,融入灰暗的天穹。
一时间,万籁俱寂,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寒风呼啸的呜咽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仿佛灵魂都被那袅袅青烟牵引着,去聆听上天的旨意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神圣与肃穆。
就在这天地交感、人心最是虔诚敬畏的刹那!
“陛下——!!!”
一个尖锐、凄厉、如同夜枭啼哭般的声音,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,骤然撕裂了这凝固的寂静!瞬间,将那份神圣庄严击得粉碎!
所有人的目光,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,齐刷刷地投向声音的来源——御史台队列之中!只见一位身着七品青色鹌鹑补子官袍、以“不畏强权、刚直敢言”在清流中颇有声名的赵御史,猛地扑出队列,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!
那力道之大,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,甚至能看到他额角瞬间渗出的血丝!他高举着一份奏折,手臂因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,声音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悲愤欲绝,响彻整个天坛:
“陛下!臣有本冒死进谏!此事关乎国本,关乎社稷千秋,臣万死不得不奏啊!”
萧彻的动作,在青烟升腾的瞬间,微微一顿。
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,面向跪伏在地的赵御史。
冕旒垂落的十二道珠帘轻轻晃动,遮挡了他大半面容,但从那缝隙中射出的目光,却冰冷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寒潭深渊,带着审视蝼蚁般的漠然与一丝被冒犯的戾气。
他甚至尚未开口,一股无形的、令人心脏骤停的威压,已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,让整个天坛广场的空气都仿佛被瞬间抽空,无数人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。
赵御史感受到那几乎要将他碾碎的威压,身体抖得更厉害,但开弓没有回头箭。
他豁出去了!他猛地抬起头,将高举的奏折又向上擎了擎,声音带着泣血般的控诉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,狠狠扎向高台之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:
“陛下!臣要弹劾中宫皇后林氏!秽乱宫闱,欺君罔上,混淆皇室血脉,其罪——当诛九族!!!”
“轰——!”
“秽乱宫闱”?“混淆血脉”?“当诛九族”?!
这几个字眼,如同最猛烈的火药,在死寂的天坛轰然引爆!
所有宗亲勋贵、文武大臣,全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,倒抽一口冷气!
无数道目光——震惊、错愕、鄙夷、探究、幸灾乐祸、唯恐天下不乱——如同淬了毒的利箭,瞬间聚焦在林晚晚身上!
林晚晚只觉得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巨响!
她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天灵盖,眼前猛地一黑,金星乱冒。
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,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,带来一阵阵眩晕和耳鸣。她下意识地、几乎是本能地,用戴着沉重护甲的手,死死捂住了自己隐隐作痛的小腹,仿佛这样就能阻挡那恶毒的指控。
【怀…怀孕?!野种?!混淆血脉?!当诛九族?!】
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!
巨大的、灭顶般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,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,越收越紧,让她几乎无法呼吸!
她的脸色在厚厚的脂粉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,变得惨白如纸,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。
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那沉重的凤冠礼服,不受控制地晃了晃,若非强撑着最后一点意志,几乎要当场瘫软在地。
【不可能!绝对不可能!我和暴君是纯睡觉!连亲亲都没有!哪来的孩子?!】
【去TMD!只会拿女子名节做文章吗!没完了是吧!】
求生的本能让她在巨大的恐慌中猛地抬头,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,直射向妃嫔队列中那个熟悉的身影——柳如烟!
只见柳如烟此刻正微微低垂着头,姿态恭顺,仿佛也被这惊天指控吓到了。
然而,就在那低垂的眼睫之下,林晚晚清晰地捕捉到,她那涂着艳红口脂的唇角,正勾起一抹几乎无法压抑的、充满了怨毒与狂喜的弧度!
那弧度里,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胜券在握的阴狠!
萧彻周身的气压,已经降到了足以冻结灵魂的冰点!
他缓缓抬起一只手,动作看似随意,却带着千钧之力。只是一个简单的手势,广场上因震惊而起的巨大骚动和窃窃私语,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,瞬间归于一片死寂!
只剩下寒风更加凄厉的呜咽。他那冰冷的目光,如同最精准的刀锋,缓缓扫过跪在地上抖如筛糠却强撑着的赵御史,扫过队列前方脸色变幻不定、眼神闪烁的柳丞相,最终,定格在身边那个摇摇欲坠、面无人色、眼中只剩下巨大恐惧和无助的小皇后身上。
“皇后。”
萧彻的声音终于响起,平静无波,听不出丝毫喜怒,却比这腊月的寒风更加刺骨,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人心上,“赵御史所奏之事,关乎国体,关乎天家颜面。你,有何话说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