**宴惊鸿宫灯煌煌,丝竹乱耳。麟德殿里酒香脂粉气混作一团,熏得人脑仁发胀。
裴琰坐在御史台那堆紫袍大佬的最末席,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冰凉的黑檀木案几。
案上金杯玉盏,盛着御赐的葡萄美酒,琥珀色的液体晃荡着,映出殿顶繁复藻井扭曲的影子。
腻,烦,透不过气——这就是他对这皇家夜宴的全部感受。“裴御史,”旁边有人凑过来,
喷着酒气,“怎地,看不上这龟兹新贡的胡旋舞?”是礼部一个惯会钻营的主事。
裴琰眼皮都懒得抬,指尖沾了点杯中残酒,在案上划拉着无形的字:“舞是好舞,可惜,
脂粉气太重,盖住了风骨。”那主事碰了个软钉子,讪讪地缩了回去。
裴琰的目光百无聊赖地扫过舞姬们翻飞的裙裾,掠过一张张谄媚或骄矜的脸,最终,
落到了大殿角落里那片被阴影半笼着的区域。乐坊的伶人。琴音就是在这时响起的。
像一缕带着寒气的月光,无声无息地刺穿了殿内的浮华喧嚣。起初只是几个清泠泠的单音,
试探着,小心翼翼,很快便连缀成行,如幽咽的泉水流过深谷的石缝。那声音不高,
却奇异地压住了满殿的嘈杂,丝丝缕缕,钻进人的耳朵里,再缠上心头。
裴琰叩击桌面的手指,倏地停住了。他循着琴声望去。阴影里,一个素衣女子低垂着头,
专注地拨弄着膝上的古琴。灯火吝啬地只勾勒出她半边侧影,下颌的线条清瘦而柔韧,
脖颈弯出天鹅般的弧度。她穿得极素,月白色的旧宫装,发间不见珠翠,
只斜斜簪了一支素银的钗子。与周遭的锦绣堆、宝光珠气格格不入,
像误入金玉笼中的一羽孤鹤。她弹的是《凤求凰》。一曲本应缠绵悱恻的古调,
在她指下却洗尽了铅华,只剩下一片澄澈的寂寥,还有……一丝极淡、极隐忍的,
不肯低头的倔强。琴音流淌,裴琰感觉殿内那些令人作呕的酒气、脂粉气、喧嚣声,
都在一点点退潮。世界仿佛骤然缩小,只剩下那角落里的一个人,一架琴。他看得有些出神,
甚至没注意到首席上太子殿下投来的、带着几分玩味和审视的目光。最后一个泛音袅袅散去,
余韵悠长。殿内短暂的寂静后,爆发出稀稀落落的、应景的掌声。
乐坊的教习嬷嬷已躬身上前,准备引她退下。就在这时,那素衣琴师抬起了头。她的目光,
像两粒寒星,穿透殿内迷蒙的光影和氤氲的酒气,不偏不倚,毫无预兆地撞进了裴琰的眼底。
那双眼睛!清澈得惊人,映着跳动的烛火,深处却是一片沉静的深海。没有卑微,没有谄媚,
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坦荡,以及深藏的、难以言喻的孤寂。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。
裴琰感觉自己的心口,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,闷闷的,带着回响。
她很快垂下眼帘,抱起琴,随着嬷嬷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阴影里,像一滴水融入了夜色。
只留下一个素淡的背影。裴琰端起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酒,仰头一饮而尽。
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,却浇不灭心头那点骤然腾起的无名火。他放下金杯,杯底磕在案上,
发出“铛”的一声轻响。“裴御史?”旁边又有人唤他。裴琰猛地回过神,
才发现自己竟盯着那伶人消失的方向,失了片刻的神。他定了定心,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,
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那杯酒的冰凉。心里却有个声音在清晰地回荡:完了。
2墨痕心迹更鼓沉沉,敲过三响。长安城像个巨大的活物,
终于在白日的喧嚣后陷入一种疲惫的沉寂。裴琰值房里的灯还亮着,
豆大的火苗在灯罩里不安分地跳跃着,将他伏案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,投在冰冷的砖墙上。
案头堆着山一样的卷宗,墨迹未干的奏疏摊开在最上面,字字锋芒,
直指京兆尹纵容家奴强占民田、草菅人命。笔尖悬停在“按律当斩”四个字上方,
墨汁将滴未滴。裴琰揉了揉发胀的眉心,白日麟德殿里那双撞入心底的寒星般的眼,
总是不合时宜地跳出来干扰他的思绪。他烦躁地搁下笔,起身走到窗边,推开一道缝隙。
初春的夜风带着料峭寒意涌入,吹散了些许室内的窒闷。
目光下意识地飘向皇城西南角那片低矮的屋宇——教坊司所在。那里早已一片漆黑,
只有巡夜禁军灯笼的微光在远处墙根下缓缓移动。指尖无意识地探入袖袋,
触到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、质地粗糙的纸页。他摸了出来,
就着窗棂透进的微弱月光和室内摇曳的灯火展开。纸上并非公文,
而是一行行娟秀灵动的小楷,抄录的竟是他三年前初入御史台时,
那份轰动一时、力陈吏治积弊的《陈情疏》。字迹工整,力透纸背,
在一些他痛陈时弊、言辞最为激烈之处,抄录者似乎心绪难平,笔锋微微颤抖,
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墨渍晕染。这不是他第一次“捡”到。前些日子在宫道拐角,
一方素帕包裹着几张旧曲谱,帕子角落绣着几片伶仃的竹叶。曲谱下面,
压着的正是他去年弹劾工部贪墨河工银两的奏章摘抄。再往前,
是他在某次宫宴后“遗失”在案几下的半阕词稿,第二天竟在值房门口发现,
词稿空白处被人用极细的笔补全了下阕,意境竟与他心中所想惊人地契合。
门被极轻地叩了两下,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夜色。裴琰心头猛地一跳,迅速将纸页塞回袖中,
沉声道:“进。”值夜的小吏阿成缩着脖子进来,手里捧着一卷看似寻常的宫廷乐谱。
“大人,教坊司那边…例行送来的新谱子,说是让大人闲暇时品鉴一二。
”阿成的声音压得极低,眼神闪烁,带着心照不宣的紧张。裴琰面无表情地接过,入手微沉。
他挥挥手,阿成如蒙大赦,飞快地退了出去,还小心地带上了门。门一关,
裴琰立刻走到灯下,三两下拆开乐谱的线绳。果然,在几页普通的《清平乐》之后,
夹着数张质地更韧的纸。熟悉的娟秀字迹映入眼帘,
抄录的正是他昨日才递上去、弹劾北衙禁军统领纵容部下在京郊欺行霸市、殴伤百姓的密奏!
一股混杂着震惊、愤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。她怎么敢?!
私藏、抄录御史密奏,任何一条都是掉脑袋的死罪!这乐坊的小小琴师,竟有如此大的胆子!
一股邪火直冲头顶。他抓起那几张纸,猛地转身,大步流星地出了值房,穿过幽暗的宫道,
径直向教坊司后面那片荒僻的竹林走去——那是她上次传递东西时,
在曲谱角落用墨点暗示过的地方。夜露深重,竹叶沙沙作响。清冷的月光筛过竹枝,
在地上投下破碎斑驳的光影。竹林深处,一方小小的石坪上,
一个素淡的身影安静地立在那里,背对着他,如同月下凝聚的一抹清霜。
夜风拂动她素色的裙裾和未簪珠翠的发丝。裴琰几步上前,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,
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!力道之大,让她纤细的身子猛地一晃。“沈青梧!”他几乎是咬着牙,
声音压得极低,却像淬了冰的刀子,“你好大的胆子!私藏、抄录御史密奏,你想干什么?
嫌命太长吗?!”他另一只手将那些抄录的纸张狠狠抖开在她眼前,
纸张在夜风中哗啦作响。手腕被攥得生疼,骨头仿佛都要被捏碎。沈青梧却并未挣扎,
甚至没有回头。她只是缓缓地、缓缓地转过身。月光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。
依旧是白日宫宴上那般的素净,眉眼间却不见丝毫惊惶,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平静。
那双清澈的眼眸坦然地迎上裴琰盛怒的目光,深处仿佛有幽微的火光在跳动。
“大人……”她开口,声音像她指尖流出的琴音一样清泠,带着夜露的凉意,“奏章所言,
字字泣血,句句诛心。百姓之苦,大人看见了,写出来了。
青梧…不过是想让更多的人‘看见’。”她顿了顿,
目光落在他攥紧自己手腕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,
唇角竟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淡、极浅的弧度,像风中颤巍巍绽开的小花,脆弱又固执。然后,
在裴琰愕然的目光中,她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——她轻轻侧过头,将自己冰凉的脸颊,
主动贴在了他那只因用力而青筋微凸的手背上。肌肤相触的瞬间,裴琰像被火炭烫到,
浑身一僵。“大人若觉得青梧该死,”她抬起眼,眸子里映着破碎的月光和他震惊的脸,
那抹浅笑里竟带上了一丝近乎顽劣的挑衅,“此刻便可锁了我,押入御史台大牢。
青梧……绝无怨言。”夜风吹过竹林,呜咽如诉。裴琰攥着她手腕的手指,
在那冰凉细腻的肌肤紧贴下,竟不由自主地、微微地颤抖起来。那点贴着他手背的凉意,
却像滚烫的烙印,一直烫到了他心底最深处,将那滔天的怒火,无声无息地灼穿了一个洞。
3血色宫变暮春的空气里浮动着躁动不安的气息,像一层看不见的油汗,
腻乎乎地贴在皮肤上。长安城的夜晚,不再只有更鼓和梆子声,
多了些来历不明的马蹄踏过青石板的急响,以及坊墙阴影里低低的、听不真切的耳语。
连皇城上空那轮月亮,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昏黄。裴琰坐在御史台值房内,
窗外是沉沉的夜色。他面前摊开的,不再是寻常的弹劾奏章,
而是一张绘制精密的皇城布防图,
几处要害——北衙禁军统领的府邸、东宫六率卫的驻地、以及宫城几处平日少人注意的角门。
墨迹旁边,是几行熟悉的娟秀小楷,标注着近几日这些地方人员调动的异常。消息来源,
不言而喻。指节重重敲在布防图东宫的位置上,裴琰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。
沈青梧递来的消息越来越频繁,也越来越触目惊心。北衙禁军统领频繁密会东宫属官,
东宫六率卫以“整训”为名大规模调动,甚至有兵器库异常出库的记录……种种迹象,
都指向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——太子,恐怕要反了!而且就在近日!“大人!
”值夜的心腹书吏张成脸色煞白地撞开门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不…不好了!
玄武门…玄武门方向火光冲天!喊杀声…震天响!”轰——!仿佛一道惊雷在裴琰脑中炸开!
他猛地站起身,带翻了身后的椅子,发出刺耳的刮擦声。冲到窗边,推开!
只见东北方向的夜空,已被一片狰狞的血红染透!火光跳跃着,映亮了半边天穹!
隐约的、如潮水般的喊杀声、金铁交鸣声,正撕裂着长安城死寂的夜幕!太子!
他真的动手了!“快!召集所有能动的御史台属员!带上印信!”裴琰厉声嘶吼,
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愤怒而变调,“随我去中书门下!护驾!传警!
”他一把抓起案上的御史印和那份至关重要的布防图,转身就往外冲。混乱已然开始,
叛军首要目标必定是皇帝所在的大明宫和中枢机要之地!刚冲出值房不远,
尖锐的破空声骤然袭来!“大人小心!”身后的张成猛扑过来将他撞开。“咄咄咄!
”几支弩箭狠狠钉在他们刚才立足之处的廊柱上,箭尾兀自嗡嗡震颤!
几个黑影从宫墙角落的阴影里扑出,手中利刃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!是叛军!
他们已经渗透进了皇城!“拦住他们!”裴琰拔出腰间佩剑,嘶声下令。
随行的几名御史台护卫立刻迎了上去,狭窄的宫道上瞬间爆发出惨烈的厮杀!
刀剑碰撞声、怒吼声、惨叫声混作一团。裴琰且战且退,心念电转。叛军来得太快了!
他们的目标很明确,就是要截杀负责监察、传递消息的御史台官员!中书门下恐已难去!
混乱中,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——教坊司!那里毗邻宫墙,地形复杂,
叛军主力暂时还顾不上!更重要的是……青梧!“张成!带人想办法冲出去报信!
我去教坊司方向!”裴琰当机立断,一剑格开劈来的弯刀,踹翻一名叛军,趁着混乱,
猛地折向通往西南教坊司的僻静宫道。越靠近教坊司,混乱反而稍减。
叛军主力显然在猛攻玄武门和大明宫方向。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却越来越浓。
教坊司的院墙就在眼前,平日里丝竹管弦之地,此刻却死寂得如同鬼蜮,
只有远处传来的厮杀声隐隐传来,更添几分恐怖。裴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
一脚踹开虚掩的院门!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瞬间凝固!院子里一片狼藉,
翻倒的桌椅、摔碎的乐器、泼洒的酒水……几个乐工和舞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中。
而院子的中心,几个穿着东宫六率卫甲胄的叛军士兵,正狞笑着围着一个素白的身影!
是沈青梧!她背靠着院中那棵老槐树,发髻散乱,素白的衣裙上溅满了触目惊心的血点。
她手中紧紧抱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匣子,护在胸前,如同护着最后的珍宝。她面前的地上,
躺着一名试图保护她的老乐师,胸口插着长矛,已然气绝。“臭娘们!把东西交出来!
”一个满脸横肉的叛军头目举着滴血的刀,一步步逼近,眼神***邪而凶残,“乖乖听话,
伺候得爷们舒服了,兴许还能饶你一命!”“做梦!”沈青梧的声音嘶哑,
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。她死死抱着那个匣子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
眼神像冰锥一样刺向叛军,“里面的东西,你们不配碰!”“找死!
”叛军头目彻底失去耐心,眼中凶光暴涨,手中长刀高高扬起,带着凄厉的风声,
朝着沈青梧当头劈下!这一刀,势大力沉,足以将她连人带匣劈成两半!“青梧——!!!
”裴琰目眦欲裂!那一声嘶吼几乎撕裂了他的喉咙!身体比意识更快,他用尽全身力气,
像一头暴怒的狂狮,合身猛扑过去!手中长剑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,
不是去格挡那致命的一刀,而是以同归于尽的决绝,直刺那叛军头目的后心!噗嗤!
利刃入肉的闷响!裴琰的长剑精准地贯穿了叛军头目的心脏!刀尖透胸而出!与此同时,
那劈向沈青梧的致命一刀,也因为持刀者生命的瞬间流逝而失去了准头和力量,
刀锋擦着沈青梧的鬓角狠狠劈在了她身后的老槐树上,入木三分!然而,
就在这电光火石、生死一瞬的刹那!旁边另一名叛军士兵惊怒之下,
手中那柄用于捅刺的长戟,带着来不及收回的惯性,也狠狠地、毫无阻碍地捅刺而出!目标,
正是被裴琰扑救动作带得身体微微前倾的沈青梧!噗——!
一声更加沉闷、更加令人心胆俱裂的钝响!锋利的戟尖,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,
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沈青梧单薄的身体!从左后背刺入,从前胸偏下的位置透出!
戟尖上瞬间染满了刺目的、温热的猩红!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、凝固。
沈青梧的身体猛地一僵,像是被无形的巨钉狠狠钉在了原地。她抱着木匣的手臂无力地垂下。
那双总是清澈映着星月、映着他的眼眸,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神采,只余一片空茫的死灰。
她微微张着嘴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只涌出一股股带着气泡的、浓稠的鲜血,
顺着苍白的下巴蜿蜒流下,染红了素白的衣襟。裴琰的世界,在那一瞬间彻底崩塌了。
他眼睁睁看着那染血的戟尖从她身体里抽出,带出一蓬血雨。
看着她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,软软地、无声地向后倒去。“不——!!!
”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哀嚎从裴琰胸腔深处炸裂出来!他拔出血淋淋的长剑,
野兽般扑向那几个惊呆的叛军士兵!剑光狂乱地挥舞,带着毁天灭地的疯狂!
鲜血、断肢、惨嚎……狭窄的院落瞬间变成了修罗屠场!
剩下的几名叛军甚至来不及做出像样的抵抗,就被彻底疯狂的裴琰砍翻在地!
当最后一名叛军倒下,裴琰扔掉卷刃的长剑,踉跄着扑到沈青梧身边。“青梧!青梧!
看着我!看着我!”他颤抖着跪在血泊里,
双手慌乱地想要捂住她胸前那个汩汩涌血的恐怖伤口,可温热的血像是无穷无尽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