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序幕·初闻我被送到听雨轩时,正值江南的梅雨季。车马颠簸的疲惫,
加上我素来孱弱的身体,让我初抵此地时,几乎是被人搀扶着走进那扇月洞门的。父亲说,
此地主人苏先生是他的故交,一位真正的隐士,园林清净,最宜养病。听雨轩果真名副其实。
这是一座被水与绿意浸透的园林。粉墙黛瓦,曲径通幽,细雨时常不知从何处飘来,
打在芭蕉叶上,滴在青石板上,汇入庭院中央那方小小的池塘里,发出清脆或沉闷的声响。
终日里,除了风声、雨声、鸟鸣,再无半点喧嚣。而这座园林的主人苏先生,
比他的园子还要安静。初见他时,他正坐在水榭的窗边看书。一身素色长衫,
侧面轮廓清隽如山水画里的远山。他并未起身,只是从书卷上抬起眼,目光平淡地扫过我,
微微颔首,便算作招呼。那眼神深不见底,像园中那口终年不见阳光的老井,幽深,清凉。
他话很少,平日里若无必要,几乎不开口。多数时候,他或是在书房临帖,或是在水榭观雨,
或是在竹林边的亭子里烹茶。他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墨香与茶气,
混合着园中湿润的草木芬芳,构成了一种令人安心,却又不敢轻易靠近的气场。
仆妇们对他敬畏有加,行动间总是屏气凝神,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。我也学会了沉默,
每日里在长廊下踱步,看雨丝织成的帘子,看池鱼摆动的尾鳍,日子过得像一碗温吞的白水。
身体在这样的静养中的确渐渐好转,心却仿佛被这无边的雨季泡得有些发霉,
生出一些莫名的、细微的骚动。变故发生在一个格外沉闷的雨夜。
白日里的暑气被雨水压在低空,凝成化不开的湿热。我辗转难眠,索性披衣起身,
推开了通往庭院的窗。雨势不大,淅淅沥沥,像无数细小的蚕在啃食着桑叶。
就在这片单调的背景音中,一缕极细、极清越的声音,宛如一根冰凉的银针,
轻轻刺破了夜的帷幔。是箫声。那声音初起时,像是从极远处传来,带着水汽的氤氲,
朦胧而空灵。它不成曲调,只是一两个长音的试探,悠长,绵软,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慵懒。
然而,就是这不成调的声音,却像一只无形的手,轻轻拨动了我心中那根久未共鸣的弦。
我屏住呼吸,循声望去。在园林的深处,苏先生那座独立的书房“问心斋”,
还亮着一豆温暖的烛光。想来,箫声便是从那里传出的。接着,那箫声开始有了起伏。
它不再是简单的长音,而是化作了流动的旋律。那旋律并不高亢,也无激昂,
它像月光下缓缓流淌的小溪,清澈见底,偶尔被石子激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。箫声里有叹息,
有低语,有徘徊,有眷恋。它不像是在对人诉说,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,
一种极其私密的、对内心的审视与抚慰。我从未听过这样的音乐。它不追求悦耳,
却每一个音符都准确地敲在心上最柔软的地方。那湿热的、令人烦躁的夜晚,
似乎也因这箫声而变得清凉、澄澈起来。我倚在窗边,痴痴地听着,
直到最后一个尾音如羽毛般轻轻落地,消散在雨声中,才发觉自己已是满面泪痕。那一夜,
我彻底失眠了。脑海中反反复复回响的,都是那段清冷又缠绵的箫声。从那天起,
我心中那片温吞的白水,被投入了一颗石子。我开始在白天有意无意地观察苏先生,
试图从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,找出与那夜箫声相关的蛛丝马迹。可他依旧是那个他,清冷,
淡漠,宛如一块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无比的古玉,看不出任何缝隙。然而,越是如此,
我心中的好奇就越是疯长。那支能发出如此声音的箫,究竟是何模样?而又是怎样的一颗心,
才能驱动那样的箫声?一个念头,如雨后春笋,固执地从心底冒了出来。我想学箫。我想,
亲手触碰它,亲口感受它,亲身吹出那样的声音。2第一章·拜师这个念头一旦生根,
便如藤蔓般迅速缠绕了我所有的思绪。我变得坐立不安,好几次看到苏先生独坐的身影,
都想冲上前去,却又被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所逼退。我深知自己的请求有多么唐突。
我与他非亲非故,不过是借住的客人。况且,从他对那箫声的珍重态度来看,
那必然是他极为私人的领域,轻易不容外人踏足。犹豫了数日,
那晚的箫声却夜夜在我梦中回响,撩拨得我心痒难耐。终于,在一个雨后初晴的午后,
我看见苏先生正在竹林边的石桌上擦拭一套茶具。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,
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。他的动作专注而优雅,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。我知道,
若再错过,我可能就再没有勇气了。我深吸了一口气,带着满腔的湿润草木香,
缓缓走到他面前。“苏先生。”我轻声唤道,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微颤。他并未抬头,
只是手上擦拭杯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。“嗯?”他应了一声,声音平淡,听不出情绪。
“我……”我绞着衣角,感觉自己的掌心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,“我……听闻先生精通音律,
尤其箫艺卓绝。”他终于抬起了眼,目光落在我脸上,依旧是那样的清冷,
却似乎多了一丝探究。“听闻?”我的脸颊“腾”地一下热了起来,窘迫地低下头,
“是……是晚辈斗胆,前几日雨夜,无意中听到了先生的箫声。”空气瞬间凝固了。
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头顶停留了很久,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,
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。我心中后悔不迭,只觉得像是窥探了别人秘密的小贼,被当场抓获。
良久,才听到他淡淡的声音:“听到了,又如何?”我猛地抬头,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。
我看到了自己窘迫而又充满渴望的倒影。“晚辈……晚辈心向往之,
斗胆……想向先生拜师学箫。”我说完这句话,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然后便垂下眼,
等待着审判。我预想了无数种拒绝的方式,或是直截了当,或是委婉推脱。然而,
苏先生却出乎意料地沉默了。他再次低下头,拿起一只白瓷茶杯,
用丝帕缓慢而仔细地擦拭着,一圈,又一圈,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永远擦不净的痕迹。
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极长。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,还有竹叶间传来的沙沙风声。
“为何想学?”终于,他开口了,声音依旧平静,却像是在问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。为何?
我愣住了。是为了排遣无聊?是为了一时兴起?还是为了满足那不可告人的窥探欲?都不是。
我想了想,认真地回答:“因为先生的箫声,让我觉得……安静。”他擦拭的动作又停住了。
“安静?”他重复了一遍,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,“我的箫声,扰了你的眠,
你却说它让你觉得安静?”我的脸更热了,支吾道:“是……是心里的安静。那晚之前,
心是浮的,躁的。听了先生的箫声,它才仿佛……沉了下来。”苏先生久久没有说话。
他将擦拭好的茶杯一一摆好,然后抬眼看着我,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我的皮囊,
直视我内心的想法。“学箫,不是一件易事。尤其是我这一门。”我心中一喜,
他没有直接拒绝!我连忙道:“晚辈不怕苦。”他轻轻摇了摇头,
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弧度。“我要的,不是不怕苦。”他顿了顿,
一字一句地说,“我要的是,心。”“心?”我有些不解。“***,非口舌之技,
乃心气之学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,每一个字都敲进我的耳朵里,“气,源于丹田,
发于心肺,经由喉舌,注入箫管。心不静,则气不匀;气不匀,则音不纯。
你若只是想学一首悦耳的曲子,大可另寻名师。我这里,不教那个。”他的话语玄之又玄,
我却仿佛抓住了些什么。他说的“心”,似乎正是我所追求的“安静”。“先生的意思是,
学箫之前,先要修心?”他凝视着我,眼神中似乎有了一丝赞许。“可以这么说。
”他站起身来,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“你若真有此心,明日辰时,到问心斋来。
我先看看你的‘根器’。”说完,他便转身,沿着竹林小径,缓缓走远了,
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,心脏怦怦直跳,一半是紧张,一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。
3第二章·识器与纳气第二天,天还未大亮,我便已醒来。整整一夜,
我几乎都在半梦半醒之间度过,脑子里反复琢磨着苏先生那句“根器”。我仔细梳洗,
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衫,在天光微曦中,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,
第一次走向了那座名为“问心斋”的书房。问心斋远离主屋,
藏在园林最深处的一片紫竹林后。斋前有一方小小的天井,种着几株兰草,
青石板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。我站在门前,还未叩门,门便“吱呀”一声,从里面打开了。
苏先生依旧是一身素色衣衫,正站在书案前研墨。他没有看我,只是淡淡地说:“进来,
关上门。”我依言而行,心跳得厉害。这是我第一次踏入他的私人空间。斋内陈设简单至极,
四壁皆是书架,满满当当的全是古籍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味道,
是旧书纸张的沉静、新墨的清冽和淡淡的檀香混合在一起,交织成一种让人心神宁静的气息。
他依旧在不紧不慢地研着墨,墨锭在砚台上画着圈,发出沙沙的轻响,
是这静谧空间里唯一的声响。他似乎完全忘了我的存在,我也不敢出声打扰,
只能安静地站在一旁,像一尊木雕。我不知道他这是何意,难道所谓的“看根器”,
就是罚站吗?我的身体本就弱,站得久了,渐渐有些气浮。正当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,
他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。他从身后的一个长条锦盒中,取出一件物事,轻轻放在了书案上。
我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。那是一支箫。一支通体洁白,温润如凝脂的玉箫。
在清晨的微光下,它散发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泽,仿佛不是人间俗物,而是月宫中的仙品。
这一定就是那夜发出天籁之音的箫了。“过来。”苏先生的声音打破了我的凝思。
我走到书案前,目光依旧胶着在那支玉箫上。它太美了,美得令人窒息,让人不敢轻易触碰。
“拿起它。”他命令道。我犹豫了一下,伸出手。指尖初初碰到玉箫的一刹那,
一股冰凉的触感传来,激得我微微一颤。那凉意顺着指尖,仿佛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。
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手心,只觉得它分量十足,沉甸甸的,玉质细腻光滑,
握在手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贴合感。“感觉到了什么?”他问。“凉,”我老实回答,
“很光滑,也很沉。”“还有呢?”他的目光似乎在鼓励我继续说下去。我闭上眼睛,
试着用所有的感官去体会。我用指腹缓缓摩挲着箫身,感受那上面精心雕琢的、细微的纹路。
我将它凑近鼻端,能闻到一股极淡的、类似雨后青石的气息,
又似乎带着一丝他身上独有的、清冷的檀香味。“它有生命吗?”他突然问。我睁开眼,
有些茫然。“万物皆有灵。”他走到我身侧,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,
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,让我一阵战栗,“你若只当它是个死物,
它便永远不会为你而歌唱。你要亲近它,熟悉它,把它当作你身体的一部分,
你的气息才能毫无窒碍地在其中流淌。”他伸出手,覆盖在我的手上。他的手很凉,
和玉箫的温度相似,但那份凉意之下,却又仿佛蕴藏着一股力量,沉稳而坚定。
他的手指修长,骨节分明,就那样覆在我的手背上,带着我,或者说,带着我的手,
重新去感受那支箫。“你看,”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,充满了引导性,“这里的弧度,
是为了贴合你的掌心。这里的吹口,要用你的下唇去轻轻承托。这些音孔,是它呼吸的门户,
等待你的指尖去开启与关闭。”在他的引导下,这支冰冷的玉箫仿佛真的活了过来。
我不再只是一个旁观者,而是开始与它建立一种微妙的联系。他的手并未用力,
只是轻柔地带动着我,但那份若有若无的触碰,却比千言万语更令人心神不宁。
我的脸颊渐渐发烫,连呼吸都变得有些紊乱。“你的气乱了。”他敏锐地察觉到了,
松开了手,退后一步,恢复了那份清冷的距离感,“学箫的第一步,不是吹,而是纳气。
”他让我将玉箫放回书案,然后在斋内的***上坐下。“盘膝,闭眼,脊背挺直,
双手自然放于膝上。”他如同禅师指导弟子入定一般,下着指令,“忘掉你周遭的一切,
也忘掉你自己。现在,你只是‘一呼一吸’。”我照着他的话做,但心里却乱成一团麻。
方才他手掌的温度,他靠近时清冽的气息,和他那富有磁性的话语,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。
“专注于你的呼吸。”他的声音再次响起,仿佛有镇静人心的力量,
“感受气流如何从鼻腔进入,缓缓沉入你的丹田。丹田是气的海洋,你要学会将气蓄满,
而不是让它浮于胸肺之間。”他开始用语言引导我。“吸……要深,要缓,要绵长,
如同春蚕吐丝,不可中断。想象清凉的、纯净的元气,被你纳入身体的最深处。
”我努力地跟随着他的引导,慢慢地,心神似乎真的被那“一呼一吸”所占据了。
“呼……要更缓,要匀,要细,如同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。将体内的浊气,全部吐尽,
但不可泄力。要留有余地,气断而意不断。”他的声音变得愈发轻柔,像是在催眠。
我完全沉浸在他所营造的意境之中。一呼,一吸,仿佛一个轮回。身体里的浮躁之气,
似乎真的随着每一次呼出而减少,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沉静的、充盈的感觉。不知过了多久,
当我感觉自己仿佛快要坐化成一尊石像时,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:“今日就到这里。
往后每日清晨,你都来此,先练一个时辰的吐纳,再谈其他。”我缓缓睁开眼,
只觉得神清气爽,身体里那份久违的孱弱感似乎都减轻了些许。斋内的光线已经明亮了起来,
窗外的鸟鸣也变得清晰。我起身向他行礼:“谢先生教诲。”他只是微微颔首,
重新坐回书案后,拿起一卷书,又变成了那座清冷的冰山。
仿佛方才那个循循善诱、在我耳边低语的,是另一个人。我恭敬地退出了问心斋。阳光正好,
照在身上暖洋洋的。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玉箫的冰凉,和他手掌的触感。
那一刻我忽然明白,这所谓的学箫,恐怕学的不仅仅是箫。
4第三章·指法与初音日子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吐纳练习中过去了。每日辰时,
我准时出现在问心斋。苏先生总是在那里,或是在看书,或是在临帖。他不说话,
我便自觉地在***上坐下,开始那漫长而枯燥的呼吸练习。起初,我总是心猿意马,
难以入定。他手掌的温度,那支玉箫的质感,总是不合时宜地闯入我的脑海。但渐渐地,
我发现这吐纳之法确有奇效。我的气息变得悠长而平稳,连带着我那颗浮躁的心,
也仿佛被一点点地磨平了棱角,沉静了下来。苏先生始终没有再让我碰那支箫。
它就静静地躺在锦盒里,像一个遥远而美丽的梦。他似乎在考验我的耐心,
而我也倔强地不问,只是默默地做着他要求的一切。大概过了半月有余,
在我又一次完成吐纳,睁开眼时,发现那支玉箫已经被他放在了我面前的矮几上。我的心,
瞬间又活了过来。“你的气,稳了些。”他淡淡地评价道,这已是极高的赞许了。“今日,
教你指法。”他将玉箫拿起,递给我。“学我方才的样子,坐好。”我学着他的姿态,
在***上挺直脊背,将玉箫的尾端轻轻搁在膝上,吹口则靠近唇边。“***,身要正,
心要松。身正则气顺,心松则音柔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开始演示,“左手在上,右手在下。
拇指托住箫身,其余手指自然弯曲,用指腹,而非指尖,去盖住音孔。
”他的手指在玉箫的音孔上移动,动作轻灵而优雅,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。“每一个音孔,
都是一个心门。你要用最温柔的力度去触碰它,盖住它时要严丝合缝,不留一丝缝隙,
否则气就会从这里溜走,不成声音。”我笨拙地模仿着他的动作。我的手指僵硬而不知所措,
不是用力过猛,就是留有空隙。他看着我,微微皱了皱眉,然后站起身,走到了我的身后。
我的脊背瞬间绷紧了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俯下身,伸出双手,从后面环住了我。
他的胸膛若有若无地贴着我的后背,将我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气息里。那股清冷的檀香味,
此刻变得无比清晰,无比浓郁。然后,他的手,覆上了我的手。我的身体猛地一僵,
几乎要停止呼吸。他的手依旧是凉的,但此刻贴着我温热的手背,那份凉意反而像一股电流,
让我浑身都起了细微的战栗。“放松。”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,沉稳,不容抗拒,
“你的身体太僵硬,气就无法流动。”他用他的手,包裹着我的手,
耐心地、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调整我的姿势。“你看,大指要这样托住,给它一个支点。
”他的指腹轻轻按了按我的拇指关节,“食指、中指、无名指,要像这样,微微拱起,